题记:人们的记忆总是依托一定的场景,而场景总会依托一定的建筑。当人们在追寻自己记忆的时候,总是试图探访记忆所依托的建筑。游子归来的感伤与故地重游的乐趣肯定离不开隐隐躲在心灵深处的建筑崇拜。
(老照片:南新华街2号大院里最初的建筑)
“夜里,我又梦回曼德利。面对这堆被焚的中世纪建筑废墟,我又想起很多过去……”喜欢美国电影《蝴蝶梦》(Rebecca)的人一定不会忘记影片的开头部分,影片从梦中的女主人公———第一人称的“我”回忆往事开始,讲述发生在一座古典庄园里的恩怨情仇。
2013年是我们进入‘’北京外语附校‘’的50周年,一种怀旧之情让我在阔别多年之后,于一个初冬的上午,重新回到位于和平门外的外语附校旧址。也就是在这一刻,面前似曾相识的景物也让我产生了与《蝴蝶梦》开始一幕中同样的蒙太奇幻觉。透过如今眼前看到的一切,我的脑海里却如同时光倒流般地呈现出四十多年前在这里的生活感受……
站在当年这个门牌为“南新华街2号”的位置,再也看不到曾经让我们引以为豪的老校门,除了从人行道开始缓缓上升的一块坡地外,甚至没有留下一丝丝的遗迹,据说包括大门口在内的一组建筑被拆除已有好多年。
(老照片:1930年代南新华街2号的大门)
在1959年后的十一年时间里,“北京外国语学院附属外国语学校”的校址就设在南新华街西侧的这个院子里,大门座西朝东。当年首先迎接我们每一个“外语附校”新生的就是这座气派的大门楼。高大的拱券门楼足有6米高、5米宽,两扇雕花铸铁半圆拱门将尘嚣隔绝于门外;门楼两边各矗立着两根高大的罗马柱,使整座大门建筑呈现出强烈的西式复古风格和文化意味。这种式样的大门楼出现在以明清古建筑为主的北京,本身就有特殊的历史意义,是上个世纪民国初年北京社会文化风貌的直接物证。然而这弥足珍贵的建筑文物却在经历了几十年历史巨变的疾风暴雨后荡然无存,被拆得没留下一点痕迹,让我们每一个重回故址的人顿感莫名的凄凉,也为曾经是“外语附校”标志之一的大门和母校后来的命运黯然神伤。
跨进“大门”,向前走50米左右,就来到二校门位置。在这里,一道铁栅栏门拦住了我的去路,从门口挂的牌子上确定这里已是北京师大附中的一部分。透过栏杆向内望去,发现所有的老建筑都已经被一些新的高楼所取代。由于是周末,大门紧锁着,门房间也没人。有门而不能入,我只能让视线穿越时空的栏杆,回到曾经有过十年不同凡响时光的外附校园……
(二校门基本保持了初建时的模样)
当年的二校门实际上是一座“骑楼”,就是在一排平房中间建了一个带顶盖的通道,门口外侧两边同样各有两根“罗马柱”作为装饰,与大门的风格如出一辙。通道的高度和宽度约4米,进深约有6米左右。通道两面的侧墙当年绘制了大幅的东、西半球地图,让我们每每走过都受到一次“胸怀祖国、放眼世界”的理想熏陶。
(那时的校园那时的我•摄于1964年初夏)
走进二校门就进入了学校的主校区。这里面的主要建筑有教学楼、办公楼、中学部宿舍楼。校园的功能规划合理,建筑设计细致,建筑物施工讲究。可以想见上世纪初建成时是何等的风光。四座教学楼沿东西方向布放,两两相对。每座楼都是外廊式的二层建筑,砖木结构,东西长约60米,进深约15米。每层楼由12个连续拱券构成的外廊显得十分的出挑,廊宽约3米,外侧是木栏杆,内侧就是教室的大房间。1963年第一届小学部的四个班就安排在东北角的那座楼里,一层四个大教室,二层则是四个大宿舍,每个宿舍里都摆放有三、四十张床铺。记得刚进校时第一天睡午觉,我就是躺在这里的小床上远远听到电报大楼传来的钟声,清脆悠长,余音绕耳,仿佛至今不散。
(当年校园内的铜钟•摄于1964年)
楼与楼的南北间距约在40米左右,初时有个小花园,规模虽然不大,夏秋时节倒也姹紫嫣红。特别是当葡萄架上爬满各式藤状植物和不知名的花朵、果实时,在里面乘凉、读书、嬉戏,更是别有一番情趣。花园内矗立着一座高高的铜钟,此外还有一座小型的纪念石碑,只是当时年纪尚小,没有在意石碑所纪念的事件和人物。在两座楼与两座楼之间是一个小广场,南侧是学校的二层办公楼,东侧则种着几棵高大的银杏树。记得“文革“前的夏天,学校有时会在这里挂上银幕,让大家在小广场上看电影,印象最深的是一部苏联十月革命题材的影片,片名好像是《以革命的名义》。
穿过办公楼西侧的过道向南走,就来到学校的大操场。在1965年以前,操场的西南端有一个礼堂,是全校同学经常集会和开联欢会的地方。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那时在国际乒坛上威名四震的世界冠军庄则栋曾经应邀来过和平门,就是在这座礼堂的舞台上与另一位乒乓国手一起,为我们表现了啧啧称奇的乒乓绝技,给人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也给当时风靡全校的“乒乓热”又添了一把火。
礼堂后来拆掉了,腾出的空地在盖小学部大楼时派上用场。随着小学部的扩大,1965年前后,在大操场的南侧盖了一座四层综合大楼,大约有3000平方米,西半部是教室,东半部是宿舍。在当年北京城区基本都是平房的情况下,这座楼已经可以算是“鹤立鸡群”了。另外在大楼西北侧还盖了一座大饭堂和锅炉房,使得小学部的教学、生活设施形成了一个完善的系统。大楼在1966年初投入使用,但我们平静而舒适的学习生活只持续了半年,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政治风暴所打乱,也就从那年的夏天开始,原本一切美好的存在都不复再来……
(当年的音乐教室外景•摄于1964年)
(老照片:初建时的图书馆)
我的目光又回到眼前的二校门小广场,环顾左右,我被所看到的一切深深地刺激。广场南侧原来具有欧式风格的图书馆如今改成了一个宾馆,这座经典的民国公共建筑虽然据说是被山西商人出资整修过,但如今的外貌总是显得那么不伦不类。广场北侧原来的辅助建筑区更是惨不忍睹,如今胡乱地盖满了小平房,俨然成了一个大杂院。当年那么典雅的“丽泽楼”、精致的音乐教室和教师宿舍楼都已年久失修,挤在一堆违章建筑中,只是从残留的一些建筑细部样式中还能略微品味出当年的建筑风韵。
(老照片:初建时的校园)
这一切真让我感到难以言表的惊讶与酸楚,同时又是那么的感伤与无奈!真想让这些饱经风霜的老房子在我这个过来人面前尽情倾诉无尽的委屈与愤懑,尽情表达强烈的生存意愿与价值诉求!我甚至想到大门楼的不幸结局似乎倒也算万幸,与其如同它的老伙伴们一样屈辱的衰微破败,倒不如以“宁可玉碎、不要瓦全”的悲壮方式鲜活、完整地存在于我们的记忆中。
(丽泽楼的复原测绘图)
如果把《蝴蝶梦》的“曼德利”当作一种刻骨铭心经历与记忆的代名词,那么当年的“和平门”旧校址就足以称为我们这些 “外附人”的“曼德利”!
如果说《蝴蝶梦》中焚毁的中世纪庄园只寄托着女主人公的人生爱恨,那么“和平门”被毁坏的美丽校园则凝聚了千百外附人,抑或前溯数十年间许许多多莘莘学子的青春年华!
(老照片:这里曾是民国时的师范大学校园)
根据史料记载,这处校园是中国近代高等教育的重要发生地,最早可以追溯到“京师大学堂师范馆”。1908年,京师大学堂一分为二,师范科单独设校,改为“京师优级师范学堂”, 迁到厂甸清朝官办琉璃窑旧址,新建了校舍。这也就是后来我们所在的和平门外“南新华街2号”。
“辛亥革命”建立民国后,京师优级师范学堂改为“北京高等师范学校”, 1923年7月1日,北京高等师范学校改为“国立北京师范大学校”,也就是今天“北京师范大学”的前身。1949年以后,这处校址的归属几经变迁,其间,外语附校就曾在这里存在了十一年。如今成为“师大附中”西校区,从某种意义上说倒也算是“物归原主”啦。
人们的记忆总是依托一定的场景,而场景总会依托一定的建筑。当人们在追寻自己记忆的时候,总是试图探访记忆所依托的建筑。游子归来的感伤与故地重游的乐趣肯定离不开隐隐藏在心灵深处的建筑崇拜。在历史发展的进程中,当时的人们总是希望用带时代印记的建筑来长久承载自己的经历与感受,但遗憾的是,后来的人们却总是对这样的意图不屑一顾,在强调自己价值意愿的同时任意地去践踏与毁坏前人创建的建筑文明。这种历史的怪圈一直在延续,和平门旧校址如此,北京的老胡同如此,北京城几百年的古城风貌又何尝不是如此!
(摄于1989年5月的校园照片)
站在和平门旧校址前,为今天看到的一切感到深深的悲哀!然而当我把目光投向南新华街对面时,又为另外一番景象感到莫名的郁闷和纠结。
我注意到当年与“外语附校“同为京城名校的“北师大附中”,四十年后不仅建起了一大片新的教学楼,而且还复原了解放后拆毁的老校门,修复了临街的一排显然也是民国建筑的校舍。尽管那个老校门并不怎么高大,但一个有着深厚文化历史底蕴、又富含发展动力的名校风范却已尽显其中。
两个名校,一兴一衰;酸甜苦辣,悲喜交加。个中滋味杂陈,令人感慨不已!由此,我也在“狭隘”地为外语附校命运感到悲哀的同时,又“大度”地为那些能够找寻回自己“曼德利”的人们感到庆幸!
此时此地,一种强烈意识在我心头油然而生:人类为了一时之利而毁灭的文明已经太多,而且即使怎样谢罪也不可能重生。衷心地企盼人类能够深明大义,不要将愚昧无知的行为一再重演!如果人类总是不记取教训,把曾经的错误一犯再犯,那么最终将像《蝴蝶梦》中的Rebecca一样,在毁灭“曼德利”的同时毁灭人类自己!
(初稿于2013年5月,2017年4月再修改)
作者:袁帆(1963级小学三年级入学法语班学生)